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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三国演义 明 酉阳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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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刊本,署“晋平阳侯陈寿史馀杂纪,西蜀酉阳野史编次”,酉阳野史的真实姓名无考。全书一四五回,共十卷。序为“新刻续编三国志序”,其目录为“新镌全像通俗演义续三国志目录”,正文卷首题为“新刻续编三国志后传”。书末有言曰:“此书原本共计二十卷,今分作二集而刊……”未见。

卷一

第一回 后主降英雄避乱

第二回 二贤合计诛邓艾

第三回 晋武帝兴兵伐吴

第四回 王浑王浚大争功

第五回 郴岭吴将败晋兵

第六回 晋武帝大封宗室

第七回 陶璜郭钦谏撤兵

第八回 关防孔苌相结纳

第九回 刘璩改名投元度

第十回 齐万年锁川打虎

第十一回 晋武帝托孤杨骏

第十二回 张宾被劫访元达

第十三回 柳林川刘渊聚兵

卷二

第十四回 齐万年独斩三将

第十五回 诸葛宣于别徐光

第十六回 赵石勒上党聚义

第十七回 齐万年泾阳大战

第十八回 刘渊大破司马伦

第十九回 司马肜雍州败绩

第二十回 王济荐周处行兵

第二十一回 张华举孟观西征

第二十二回 万年死张宾破敌

第二十三回 梁王遣傅仁和汉

第二十四回 贾后夺权害杨骏

第二十五回 司马玮杀汝南王

第二十六回 帝敕张华杀楚王

卷三

第二十七回 叙李特出身本源

第二十八回 晋惠帝任用张华

第二十九回 张茂先好贤得士

第三十回 贾后妒杀皇太子

第三十一回 张韪劝父逊相位

第三十二回 赵王伦谋废贾后

第三十三回 孙秀设计害石崇

第三十四回 赵廞谋反请姜发

第三十五回 姜发设计斩陈总

第三十六回 赵王秉政篡大位

第三十七回 齐王会兵讨孙秀

第三十八回 成都王大破孙会

第三十九回 齐王灭赵专朝政

第四十回 刘渊接位复汉仇

第四十一回 汉刘渊平阳建都

卷四

第四十二回 刘灵钜鹿战许戌

第四十三回 关防钜河擒许戌

第四十四回 汉兵夺取常山郡

第四十五回 刘聪兵下兖州城

第四十六回 张孟孙智取汲郡

第四十七回 关继雄馘斩庞鹰

第四十八回 刘聪议取瀛州郡

第四十九回 蜀李特谋杀赵廞

第五十回 流民聚众拒辛冉

第五十一回 罗尚会兵征李特

第五十二回 罗尚因败擒李特

第五十三回 李国设计夺汉中

第五十四回 李雄并川称成国

第五十五回 汉夺魏郡渡漳河

卷五

第五十六回 宣于说退四雄兵

第五十七回 成都王大会军兵

第五十八回 晋王侯选择先锋

第五十九回 成都王出兵征汉

第六十回 陆机布阵战张宾

第六十一回 张宾布阵战陆机

第六十二回 刘聪退兵遭晋败

第六十三回 刘曜石勒双进兵

第六十四回 夏庠围刘曜被打

第六十五回 石勒连斩晋四将

第六十六回 五鹿墟晋汉斗阵

第六十七回 斗阵法汉败晋兵

第六十八回 晋汉通和两罢兵

第六十九回 司马冏骄横起祸

卷六

第七十回 长沙谋议取齐王

第七十一回 顾秘起兵平石冰

第七十二回 晋惠帝三王互战

第七十三回 关邺两兵围洛阳

第七十四回 司马越害长沙王

第七十五回 王浚大破司马颖

第七十六回 石勒辅汉收赵魏

第七十七回 石勒襄国破王浚

第七十八回 刘曜兵打西河郡

第七十九回 关家兄弟擒吕钟

第八十回 东海会兵讨张方

第八十一回 祁弘迎驾破长安

第八十二回 司马越专权制帝

卷七

第八十三回 陈敏谋反据江东

第八十四回 刘弘死陶张回兵

第八十五回 甘顾诸贤诛陈敏

第八十六回 慕容廆兼并辽东

第八十七回 王弥刘曜寇洛阳

第八十八回 刘灵祁弘齐射死

第八十九回 苟晞拒汉杀汲桑

第九十回 曹嶷际遇据青州

第九十一回 杜弢反王陶征讨

第九十二回 坦延诈降破刘曜

第九十三回 石勒南侵据江汉

第九十四回 汉破洛阳掳怀帝

第九十五回 石勒袭苟晞报仇

第九十六回 石勒谋并杀王弥

第九十七回 刘曜一打长安城

第九十八回 索綝会兵破刘曜

卷八

第九十九回 姜发关河夺并州

第一○○回 刘曜二打长安城

第一○一回 孙纬甲始败石勒

第一○二回 石勒伪降擒王浚

第一○三回 张敬廪丘破刘演

第一○四回 刘聪三打晋长安

第一○五回 刘曜掠关西诸郡

第一○六回 汉破长安愍帝降

第一○七回 石勒奉诏并晋阳

第一○八回 元达死关姜辞职

第一○九回 关姜罢靳准专权

第一一○回 猗卢伐子遭刺殒

第一一一回 东晋江东接天位

第一一二回 周访杨口破杜曾

第一一三回 郭璞避乱过江东

第一一四回 王敦一计害二王

卷九

第一一五回 李矩救洛败汉兵

第一一六回 韩璞上邽败陈安

第一一七回 汉刘约死后还魂

第一一八回 段匹殚杀害刘琨

第一一九回 刘聪死靳准谋汉

第一二○回 靳准灭汉乱平阳

第一二一回 刘曜石勒灭靳准

第一二二回 刘曜石勒灭靳党

第一二三回 祖逖收张平樊雅

第一二四回 石赵王大封群臣

第一二五回 赵刘曜悔过兼陇

第一二六回 晋祖逖威震河南

第一二七回 石勒兼并幽燕地

第一二八回 王敦霸荆襄思乱

第一二九回 王敦谋乱害谯王

第一三○回 赵封仇池陈安反

卷十

第一三一回 刘赵主剿陈定陇

第一三二回 王敦叛据石头城

第一三三回 魏义助逆破长沙

第一三四回 刘赵下凉李雄死

第一三五回 郭璞尸解成仙去

第一三六回 明帝南皇堂大捷

第一三七回 周光斩钱凤归正

第一三八回 石勒并齐擒曹嶷

第一三九回 刘岳荥阳退石生

第一四○回 二赵争雄夺荥阳

第一四一回 刘曜蒲坂破石虎

第一四二回 苏峻谋反抗庾亮

第一四三回 温峤会兵讨苏峻

第一四四回 陶侃兴师讨苏峻

第一四五回 三大帅平定苏峻

粤自书契肇兴,而纪功纪言代不乏史。黄虞已前,尚无若左闻人之内外传、战国士之纵横语、马班之两汉纪,瑰玮瑰丽,耀人心目,博士家业已沉酣浸灌其间。顾其古调奇韵,员机奥理,可以赏知音,不可以入俚耳。于是好事者往往敷衍其义,显浅其词,形容妆点,俾闾巷颛蒙皆得窥古人一斑,且与途歌俗谚并著口实,亦牖民一机也。矧人才之盛,古称三国。方党锢之英既烬,卯金之焰方潜。拥州邑者,人藏问鼎之奸;伏尘埃者,士怀奋翼之志。龙蛇争竞,豺虎同哮,一时英雄豪杰,相与借箸挥戈,而成败利钝,百年万状,亦当世得失之补也。乃陈寿所志六十五篇,简质遒劲,虽足步武前史,而正统未明,权衡未确,其间进退予夺,不无谬戾。涑水编其年而细微之事则略,新安挈其纲而褒贬之义则微,所藉以诛奸雄、阐潜德、彰暧昧、志奇幻,俾古人心□□若日星,即庸夫俗子、鄙薄懦顽,罔不著目睹其事,而感发惩创,阅之靡靡忘倦者,演义一书,不可无也。顾坊刻种种,鲁鱼亥豕,几眩人目。且其所演说,容有未厌人心处。故复为之校雠,为之增损,摹神写景,务肖妍媸,扫叶拂尘,几费膏晷。且复以晋书始事,略撰数首续之,所以大一统也。比换梓,分为一十卷,通计一百卅九回,聊当野史,以供耳食,非敢污博雅之目也。然于酒力乍醒、午梦方回、焚香啜茗、转卷垂青,未必非挥麈之一资也。较诸世说丛谭等书,岂遽多让云。时万历岁次己酉嘉平月穀旦

夫小说者,乃坊间通俗之说,固非国史正纲,无过消遣于长夜永昼,或解闷于烦剧忧愁,以豁一时之情怀耳。今世所刻通俗列传并梓《西游》、《水浒》等书,皆不过取快一时之耳目。及观《三国演义》至末卷,见汉刘衰弱,曹魏僭移,往往皆掩卷不怿者,众矣。又见关、张、葛、赵诸忠良反居一隅,不能恢复汉业,愤叹扼腕,何止一人!及观汉后主复为司马氏所并,而诸忠良之后杳灭无闻,诚为千载之遗恨。及见刘渊父子因人心思汉,乃崛起西北,叙拟历汉之诏,遣使迎孝怀帝而兵民景从云集,遂改称炎汉,建都立国,重兴继绝,虽建国不永,亦快人心。今是书之编,无过欲泄愤一时,取快千载,以显后关、赵诸位忠良也。其思欲显耀前忠,非借刘汉则不能以显扬后世,以泄万世苍生之大愤。突会刘渊亦借秦汉馀以警后世奸雄,不过劝惩来世、戒叱凶顽尔,其视《西游》、《西洋》、《北游》、《华光》等传,不根诸说,远矣。虽使曹魏扞力诸臣有知,亦难自免事伪助逆之咎矣。客或有言曰:书固可快一时,但事迹欠实,不无虚诳渺茫之议。予曰:世不见传奇戏剧乎?人间日演而不厌,内百无一真,何人悦而众艳也?但不过取悦一时,结尾有成,终始有就尔,诚所谓乌有先生之乌有者哉。大抵观是书者,宜作小说而览,毋执正史而观。虽不能比翼前书,亦有感追踪前传,以解颐世间一时之通畅,并豁人世之感怀君子云。

汉家二十四皇帝,明圣相承天下治。桓灵微弱质昏庸,不信忠良信常侍。刑馀阉宦把朝权,文武官员如狗彘。

陈蕃窦武被谋诛,李膺杜固遭屏弃。纷纷党锢半天下,贤良君子遭囚系。英雄豪杰尽不平,智士仁人皆愤气。

骞石多奸构祸基,何进无机谋失利。内难酿成董卓来,外寇黄巾起幽冀。李郭乘乱寇长安,献皇迁许皇纲替。

江南孙氏号东吴,移祚曹瞒称大魏。幸而汉德未全衰,昭烈英雄能继世。文倚卧龙并凤雏,武赖关张黄赵辈。

建国鼎足五十年,会遇强横司马氏。助曹恃势起侵凌,指顾虎狼入西地。后主暗庸黄皓奸,谯周妄议国遭废。

须臾篡魏又伐吴,三国迭亡俱无罪。魏臣服顺吴臣降,忘君事仇真可愧。汉将怀忠尽逃避,曾无一介归晋氏。

予怀汉亡关张后,史册不传书不备。而今表出世人看,聊泄生平忠义气。

第一回 后主降英雄避乱

盖闻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自人之生,而有圣人继天立极以维人纪,上自三皇,中及五帝,下至商汤文武,迭相为治。当是时也,纯用礼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所不为也。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也已矣。”宜其延世三十,历年八百,后世鲜及焉。迨至战国,亡王用霸,日寻干戈,坏乱已极矣。秦用商鞅之法,尚战功,忽礼乐,虽然得志一时,幸吞六国,而享祚不长,传世惟二,孰谓天道微藐之不足信,礼乐教化之不足用哉?汉高之兴,能变秦律,立法三章,天下归心,随灭秦楚。虽然厄于强臣佞戚,光武卒能继述,垂统绵长,不亦宜乎!及于三国之际,炎精将涸,吴魏分崩,所赖荐生玄德,足称令主。至穷不背于仁,百败不折其志,天生贤哲为之羽翼。虽云立国一隅,而实君臣一德。以弱为强,六征九伐,敌畏若虎,足为一时之伟称也。奈何营中星殒,丞相云亡,遂使奸雄得志,千载于今,人心痛忿。幸而天道尚存,假手苗裔夷凶翦暴,使汉祀复兴,炎刘绍立。要惟卯金馀德未艾,礼乐未废,人心向慕之至也欤!

且说蜀主刘禅自癸巳登位,赖孔明当国,安享四十馀季。丞相既亡,至炎兴元年,其中宠用宦官黄皓,致先世文武大臣关、张、黄、马、赵诸勋旧子孙皆不得干预军事,或退闲,或致仕,于是国势浸衰,兵威不振。魏司马昭闻知,议欲伐之。当有王祥一门,常怀汉德,因上疏阻之云:“蜀土虽狭,民感其惠,君臣义睦,无隙可乘。况今岁星在蜀,伐之恐致不祥。”昭不听,乃命邓艾领兵五万,自狄道越甘松岭出沓中,以绊姜维之师;诸葛绪引兵五万,自祁山趋武街桥头,以绝姜维归路;钟会引兵十五万,从斜谷、子午谷分作三路而进,以趋汉中。细作报入沓中,大将军都督军事姜维急修表驰奏后主。后主即命蒋舒、傅佥领兵二万,分守阳平等关要隘,更欲大发兵以助姜维。时黄皓用事,深恨姜维常欲除己,今若发兵助势,敌退爵尊,我必受亏,随阻于帝曰:“臣曾探得魏主深疑司马,司马自救不暇,焉能谋人?此来风闻乃惧我兵见加,故为虚张声势耳。”又引巫师诈诞,以聋帝听,以是帝遂不为设备,罢其预守之议,群臣皆不知姜维上表请兵之故。八月,魏军长驱大进。姜维闻钟会兵至,乃与廖化、张翼等合议扼守剑阁以拒之。钟会引兵攻打,被维出奇兵断会粮道,前后身自挑战凡数十合,互有胜败。会亦虑粮运险远,急未能得志,随退兵安营相守。忽探得姜维有袭粮之兵出矣,会心甚惧,即欲退回长安,再图后举。邓艾闻知,以书抵会曰:“窃窥蜀国无能为也。盖由宦竖专权,忠良解体,纵一姜维之智,亦不能驱众远出,不过虚为声势以分我军,彼得以逸待劳耳。将军但当坚守,待小将父子引本部兵,从阴平邪径,经德阳亭,出剑阁之背,西去成都,不过三百里,以奇兵出其不意,冲其腹心。姜维知之,必撤剑阁之兵,还救涪城,都督则可方轨而进矣,何退之有哉?如剑阁兵不回,涪城无救,取之甚易。姜维前后受敌,必为公擒,此不待智者可知也。”艾竟不俟约期,即引兵行无人之径七百馀里,凿山通道,极其险处,艾则自裹以毡,推堕而下,将士扳援鱼贯以进。至江油城,蜀将蒋舒以城降,傅佥战死,随逾阴平。忽于岩畔见一石牌,上题:“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艾探知乃诸葛孔明先设示警者。艾因大惊,遂访孔明之墓,躬备仪礼拜祭,以求赦宥。是夜乃梦二力士,称元运真君有召命,艾方犹豫,二士夹之而去。须臾至一处,殿阁峥嵘,光曜显赫,力士引艾至内门。仰观殿上,执事罗列,整肃森严。少顷,真君出御曰:“吾即孔明耳。往时谪降人世,目击曹瞒、马懿并无仁德,惟务奸伪,欺上惑下,窃据土宇。吾曾奏闻上帝,削其国籍。刘汉二十六君,守道育民,初无失德,宜使其裔兴汉复祀。其馀附奸凶忍之徒,悉填宪典,即目刘主迎降,乃保众惜民之仁。尔兵进城,若不约束,大祸旋至,可宜知改。”谕毕,命力士引还。后来邓艾忘戒纵暴,父子遭戮,钟会亦坐诛夷,魏晋国祚不永,刘氏继立,汉祀复存,皆如梦中之语。艾既觉悟,神思惑乱,按兵迟回者数日。邓忠等进曰:“大人深明理道,何不察妖幻者邪术也?是不脱王郎假妻为神,以阻光武之故智耳!何因一梦,随阻军心?正中其术矣。”艾随释疑,引兵而起,进至绵竹。飞报入成都,后主大惊失措,慌议出师,群臣无敢应诺者。

诸葛瞻急入,大恸曰:“国家养兵育士,正在今日之用,何无一人应命?皆由陛下宠用黄皓,以至于此。今事已危急,臣虽不才,愿拼微躯,上报陛下,下慰父心。”帝即付以禁兵二万。瞻至绵竹,与邓艾兵遇。安营已毕,召子诸葛尚议曰:“吾兵屡败,锐气已丧,须以奇计取胜。若韩信背水,庶可为力于众也。”尚曰:“大人之见甚善。彼兵屡胜,志必骄惰。若能三军致死,胜之极易耳。”次日,两军方合,瞻即挥退,艾即逼追至港次。诸葛尚大呼曰:“前临溪港,后有追锋,若诸军不拼死斗,则尽无生矣。”以是三军回身死斗,艾兵大败。瞻亦不敢深追。邓艾收兵,责众不尽力。忠曰:“一人舍死,百夫莫敌,况胜败兵家之常,安足为责?以子之见,诸葛终非父比,趁今夜彼方得胜,必不提防,一去劫营,必收大功。”艾曰:“谋人之所不谋,正此之谓也。”即命忠在前,自为策应,三军尽起,望瞻寨杀来。是夜,瞻父子果不提备,为忠斫营而入,诸军俱在睡中,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诸葛瞻乃叹曰:“天不佑汉人,其如何?”随与子尚俱战死于阵。可怜忠义儿,罹此杀身惨。所谓绵竹之战,见孔明之有子也。败兵逃回者入城奏知后主,计无所出。或曰急召姜都督回救,或曰弃城奔白帝城,入吴求救。众议纷纷不定。

太史令谯周曰:“大将军拒钟会,其兵不可抽,抽则两失。东吴非好相识,且艾兵已近郊,若知陛下出,纵轻骑追之,亦恐不能脱,皆非善策耳。臣观乾象,见国数已衰,贼气方盛,客星犯阙,主星韬光,战则无益,不如出降。上可救全城百姓之命,下可以保全九族,乃应天顺时之举,非臣不忠,敢陷陛下为屈膝事也。”后主惑其言,乃议出降。邓艾因顿兵城下。当有帝之第三子北地王刘谌知之,急入阻曰:“谁献此计,误陛下为万世何如主?况城中尚有十万之众,当率之或战或守,敌兵何能即入?彼兵远来,野无所虏,粮草不接济,但能坚守一月,全军皆没城下矣。且姜维诸将在外,安得无计?献此计者,不但误陛下,诚可斩也!设使势穷力竭,犹当父子背城一战,何至含垢忍耻以图苟活,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耶?”帝曰:“尔小儿何知国计?可速去。”北地王知帝存妇人之仁,执性不回,乃将幼子托刘璩抚育,随哭入昭烈之庙,先杀其妻,乃自刎。刘璩者,梁王刘理之子也。在诸王之内,号称智囊,且机警有权略,比时亦欲进议,因见刘谌之死,知帝执迷,不可以舌诤也。方哭念刘谌间,有刘封次子刘灵入省,璩曰:“今国势如此,奈何?”灵曰:“惟应与吾兄刘宣等商议,全身远害,岂宜束手待毙,行奴颜婢膝事乎?”刘璩曰:“某亦为此而思度,非宣兄莫可与计者。”灵即驰请宣至。璩曰:“大厦将崩,一木难扶,城若一破,玉石俱焚。兄辈计将安出?”宣曰:“吾弟才略胜我百倍,必有定见。以愚谅之,帝意不可转,国事不可支,明矣。为今之计,惟有逃避遐方,审机谅势,或图兴复,此为上也。若还居此迟回,必遭大辱。”璩曰:“兄计深与我合。”言未毕,又有一人自外而入,呼曰:“刘子通在否?”刘灵忙出迎候,乃杨仪之子杨龙也。龙曰:“适到尊府访议,云兄到此,是以随亦来会。正欲见殿下呈鄙见耳。”于是同入见璩等,乃曰:“龙本不识时务之人,因思先父曾言诸葛丞相临终,惟先父在侧,嘱以后事。言刘氏此复中衰,越三十年后,当有英主再出,复兴汉业,重定中原。臣父对臣言之,谨记不忘,将谓国家尚有一统之日,不意事势若此。主上惑于谯周之说,必不可移矣。臣观七殿下相貌不凡,神异种种,将来主大器者,必殿下也。夫智者见于未萌,岂待已著乎?申生止而待死,重耳逃而复伯。此已往之明鉴也。吾辈愿从殿下周游,万死而不辞。”言未毕,有一勇士自外披襟而入,大叫曰:“汝众尚不逃走,是欲自送死耶?”众视之,乃梁府护卫亲兵总领秦州狄道人齐万年也。

刘璩乃拉万年手曰:“吾知欲脱此虎阱,非将军不能周旋,奈何尚有一大关系,须累将军保扶之。昨北地王死于社稷,天地为之悲惨。又将幼子刘曜托我抚育,以为我必不负托者。我辈仗威力,或可幸全,是儿方在襁褓,为之奈何?若此儿不得出,我亦无弃行之理。”言讫,泪下如雨。万年言曰:“殿下亲子在外监军,尚不言及,而拳拳以托侄,立相与存亡之誓,真仁人之设心也。他日必为万民之主,不卜可知矣。”盖璩之长子聪,生而有神力,善于弓马,因此后主命之监助姜维之军。姜维每资其力,倚重之,故尝留于其军。万年乃曰:“臣敢不体殿下之心以报北地王之忠?但只身恐不能两全。臣有契友廖全者,真勇士也,兼之义侠逾常,乃平西将军廖化之子也。每欲从征为国家出力,渠父惜惟一子,留家不遣,因与臣较艺,随为刎颈之交。臣当前去约彼至此,将曜主缚于其背,臣则向前开路,誓当死战以报国恩。但须急速,毋致迟误。”众曰:“永龄真义勇丈夫也,速宜驰之。”万年即偕廖全至,刘灵、杨龙等皆会。万年即手持大刀,当先开路,廖全负刘曜挺枪次随。刘英、刘宣保护各家眷属居中,璩与刘灵、刘和等断后,一齐俱望西门而出。当有魏将方来引兵拦阻去路,曰:“吾观汝辈皆仕宦装束,且汝主既降,则尽是魏民,吾主方事招徕,何用逃窜?”万年更不开言,怒眸若电,就轮起大刀劈面斫去。方来亦挺枪相迎。论方来岂万年之敌乎?但贼兵众多,又要保卫眷属,惟冲击而已。万年乃杀条血路而出,廖全奋勇挟斗,人不敢追,拥卫众人以出敌围。方来不舍,从后引兵追来。万年曰:“贼徒不知死活,尚敢来追,不斩之无以见英雄。”乃随勒转马迎之,未及二合,将方来手起一刀斩之。众魏兵见如此利害,那个敢来追?各自奔散。正是:他年开国兴基手,先向成都显首功。

却说邓艾知得西门厮杀,即令部将褚群引兵助战,从后杀来。刘璩忙令刘灵抵敌,曰:“不杀鼠贼,无以雪胸中之忿。”乃大喝曰:“认得刘将军么?”褚群忽见刘灵身长一丈,膀阔三停,威风凛凛,大是惊骇,旋勒马谓曰:“汝家国已破,尚欲何往?不降何待?”灵曰:“贼奴!汝辈尚可降彼妇人小子,安能降我真将军耶?”言讫,横冲而入。褚群亦魏中名将,举刀急架。鏖战移时,魏兵合围而来。灵即心生一计,抽马佯败而走。褚群不料,从后急追。灵故勒马缓行,褚群马逸不能收步,撞过马头,被灵一枪刺中透心,落马而亡。后兵溃散,不敢复追。正是:巧施阱虎擒龙技,得树安邦立国勋。

却说刘灵方离家之际,猛忆起王弥乃吾心腹之友,当今无以为匹者,万一陷于敌中,为彼收用,则失吾国一栋梁矣。忙使人邀到,与之同出。盖王弥者,乃北地将军王平之子也。自幼生而颖异,膂力过人,长而有千斤之力。尤精于骑射,每为其父器重之。后乃袭父荫居职,尝有开跋之志。因见帝之昏庸,信任黄皓,妨贤拒谏,遂杜门不出,时人尚未之奇,惟刘灵痛父失事遭戮,饮恨不仕,弥乃与之结为异姓兄弟,时与较艺,始知弥之贤于人矣。其后弥与关氏兄弟俱称时俊,亦相结纳。当日得灵之信,乃喟然叹曰:“吾父子早知有今日矣。子通兄既来见召,倘不从命,是无忠义之心而负生平之所学矣。但关家兄弟与我有休戚之托,彼年尚幼,安能自拔?”遂奔至关家。而关防、关谨见说弥至,乃从内大恸而出曰:“飞豹兄,当今事势若此,奈何奈何?”初,关兴于青龙元年间从征失利,患病在家,因见国事日非,每叹说:“任奸邪于危难之秋,丧无日矣。吾族安能免哉?”昨见王弥来省,坐论时事,乃太息曰:“王子均之有子也,可以托孤寄子矣。”遂嘱防、谨深相结纳之。王弥曰:“国家垂破,而尊府与贼为世仇,祸且不测。吾因刘子通召往偕遁,深念昆玉,故此特来相讯。且欲议为今之计,惟当速避,后与诸公协谋兴复,乃为上策。”防曰:“兄言甚是,其如家口之计何?”弥曰:“大丈夫为国不顾家,况司马父子方有大志图篡天下,假仁假义以收摄人心,安肯仇害人之家属乎?愿贤弟放怀以图大事。”防、谨乃依命同出,竟留家属在城中,后遭庞德之子庞惠毒手,合家尽罹惨祸,曾无噍类,伤哉!

却说王弥同防、谨到家辞亲,带平时用器、强弓劲弩,忻然偕关氏弟兄一齐跃马而出。关谨曰:“北门有邓艾自在那里,不可轻往,东西二门贼兵亦盛,惟南门路窄,提防稍懈,我们当从南门而出。”王弥然之,于是望南门冲突而去。时有魏将李因列兵挡住去路。王弥乃曰:“我等是异乡客人,因在成都生理,今天兵围城,口食不给,是以欲奔还乡,望将军开一生路,放我众人逃命,深感大恩。”因曰:“吾奉主将之令,那敢放走一人?必须拿进大营,查验一过,方可发落放去。”王弥知事不谐,即轮起大刀杀进。李因亦挺枪急架。二人相持良久,关防怒上心头,亦提起铁楞混杀一场。于是且战且却,将逃二十馀里。

且说邓忠正巡视至南门,知城中奸细走出,李因已去追赶,乃令族弟邓濮带领家兵二千,星飞赶捉。而王弥等早被魏人团团围住不放,正在危急之际,只见东南坡下突出三骑,领了庄客数百人,各持利刃杀入阵来。且看那三人入阵,恰似虎入羊群,挥刀乱斫。邓濮骤马接战,却不提防被暗箭正中坐马,把邓濮掀翻在地,那樊荣只一刀斫死。不想放箭者却是李珪,于是关防、关谨乘乱杀出重围。李因驰马急追,防、谨奋力抵卫,殊不知王弥从旁跃出,将李因一刀刺中左腿。因负痛逃去,诸副将亦不知去向。那三人纵横冲突,彼追兵伏尸流血,杀死殆尽。王弥、关防等见追兵已散,乃回身下马,相见拜谢,深感再造之恩,且问为何得诸君来救,愿闻姓字因由。三人答曰:“某等弟兄乃李珪、李瓒与表弟樊荣也。先祖李严被上谴责,徙居于安乐镇,此去尚有六十馀里。先父李丰曾为参军,见朝廷任非其人,嘱我辈不可出仕。今与叔父李裕权止旧窝,听得魏兵追捉列位,吾弟兄在前山看已多时,见诸公势窘,心甚忿怒,以是统领苍头前来助斗耳。”王弥等称谢不已,亦各道诉逃窜之故。珪曰:“既如此,皆是同志,即吾一家,乃天使之相遇也。且今天色已晚,权到敝庄住宿一宵,再作他图。”王弥等感其殷勤,即与同到庄所。庄内僮仆迎进,其叔李裕秉烛出接,分宾主坐定,又各达姓名衷曲。裕置酒相款,席间叹息曰:“余先君在日,每尝戮力王室,为国忘家。后因失事被谴,厥志不遂。见诸葛丞相人亡,伤念不已,竟成疾而逝。今吾辈目击国破主辱,不能继述先君之忠,以匡救王室,何用生为?”众皆感悼,无不泣下数行泪。惟王弥抚掌大笑而起曰:“夫否泰运也,荣辱数也,何足悲哉?况天生吾才,必有所用。昔晋文避难出奔,贤士云从,卒复霸业。吾辈才虽不及古人,然有志者事竟成,安知他年建立,出于晋文公下乎?诸君何用作楚囚之对泣耶?”裕曰:“飞豹之言,真达时有志之论也。”众皆拱手称谢。次日,弥等辞谢,即欲告行。裕曰:“且刘氏诸公子,不知去向。诸君宜且暂住寒庄,待我遣人往张、黄、诸葛、赵等各家探听的实,那时赴会未迟。不然,彼此各自一方,势分力弱,欲成大事,此实难矣。”弥曰:“既蒙老丈厚爱,敢不惟命是从?固愿速修书一封,令盛使驰各家一探,则老丈报主之忠,交友之信,可谓两得矣。但思我辈家属且不顾,恨不能灭此逆贼而后朝食,安可再有迟疑?今就告别,随盛使去寻旧主,兼打探各家下落,以共图大事。盖国贼不俱生,非贼死吾手,我必死于贼之手矣。”裕曰:“有诸君如此忠肝义胆,天地亦为之垂佑,何患事不成哉?”即送王弥等起程。临行,携手嘱曰:“早晚若举大事,某当遣侄辈三人前来相助,聊尽老夫先世以来报国之志耳!”众皆谢别。裕又曰:“诸公如有确信,望早惠玉音,以慰悬念。”众应而别,裕赠诗一首曰:

君因国破弃家乡,万里迢遥赴远方。此去若能兴大业,早传鱼锦慰牵肠。

第二回 二贤合计诛邓艾

且说张飞自遭范张之变,先主痛念不已,为之建第于成都,移其家属居之。其后张苞为从孔明出征,追擒魏将,坠崖破顶,中风而亡,后主追惜之,由是待其眷属特加隆厚。苞妾李氏生一子曰张宾。初因李氏梦吕洞宾赐一玉柱而有娠,故名为宾,字孟孙,乳名柱奴。嫡妇生二子:一曰张实,字仲孙,一名张敬,字季孙,俱有勇力。惟张宾生而秀异,卓荦不群,甫冠时,耽于书史,古今典籍过目成诵,自经史而下,孙膑、吴起之术,诸子百家之谈,无不通晓,特以庶之所出,而失嫡母之爱,乃寄育于人。一日,谒姜伯约督府,议论风生,言语英发,旁若无人。伯约惊异曰:“子器非凡,吾邦有人矣。”自后每留心顾待,以其稚年母寡,未忍即挈之军中,常有事体疑难者,则往咨之,必得善策。伯约于是将孔明所授之遗书,与自己生平之所学,悉传与之,且诫曰:“以子之才,胜我十倍,他年必出人头地,建业立勋矣。然大才晚成,贵在涵养。”宾从之,每务韬晦而不以功名为急。至建炎元年八月邓艾之入寇,后主以仁柔无断,听谯周保民全族之说,乃遂决意投降。于是诸勋旧之家相与出避。时张宾友辈亦劝之出避,宾曰:“吾尝蓍卜累矣,国家运数尚未殒绝,敌之将帅必自败亡。即不然而万一有所不韪,吾独不能为张子房一锥之击于博浪沙乎?安忍即忘韩而去楚哉?”于是闭门不出,日守穷庐。岂料后主见艾兵蜂至,度势不可支,遂从谯周之议,作表请降于艾之营。艾即整兵入城,留兵守卫,号令诸军毋得恣意剽掠,妄行杀戮,违者立斩。入城出示晓谕诸臣民,招安诸勋旧,意气扬扬,居然自为己功。于是一民尺土悉属其版图,而汉家数百载之馀绪与先主几十年之经营,一旦付于贼手,伤哉!是时邓艾自以为出奇计取胜,灭人之国,降人之主,即吕望不足比,子房不足数矣。又见钟会前欲退兵长安,智出己下,司马昭父子亦因时窃据,无甚异绩,遂渺视魏国无人,不禀军令,任意施为,纵兵杀掠,所至燔宫室、淫妃女,被灾者不可胜述。且又以檄报会,而词语骄矜,毫无退让之意。会见甚怒,由是始与艾成隙矣。

且说姜维得后主投降之报,会兵入城,集众将议曰:“国家不幸,至于今日,正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之秋也。可恨邓艾一介黄口,乃得以诡计入破吾国,实由吾国无同心协力之人,早提备于不测耳!令维不死,必不容此竖子得志。倘诸公肯助我一臂之力,吾当重整山河于如故。”众将曰:“敢不从命!”维曰:“吾与张孟孙筹之熟矣,必须如此如此方可。”于是大开关门,悉诣会军,屈词下拜,假申诚悃。会以为实,乃开忱延接款待之下,议论奖借,于维独致殷勤。夜复召维饮,维乃乘间说之曰:“大都督魏中元将,统帅巨戎,今不血刃以收全功,可谓不世之奇勋矣。第功由副成,吾恐谗言一至,主眷必衰。此韩信所以甘心于烹郦生而不顾也。且邓将军以小智侥幸成功,骄矜自恃,不禀命于都督而恣意自行,是蔑视麾下也。维为君侯今日之计,当速进兵成都,招徕四方以集士望,晓谕百姓以收人心,则主副之权自别,而国人知所感戴矣。”会闻言大悦,自以为得知己之助晚也。诘朝乃会兵至成都,长驱入城,大张告示,禁戢剽掠,百姓无不欢呼鼓舞,拥卫而视。邓艾闻之,心甚忧惧,乃故行斩犯令者以立威。钟会大怒,乃遣人请姜维入营计议。时姜维既随会入城,探得诸勋旧名杰俱已避敌出奔,孤力寡助,有谋莫遂。忽闻得张宾尚在城中,维乃喜曰:“孟孙之不去,天使之以成我大事也。”忙使人邀之。宾既至,二人相持哀悼。宾拭泪曰:“事既至此,悔亦无及矣。幸今都督尚在,柱奴未去,见天意之有在也。”维乃以己意达之。宾曰:“此计甚妙,但须趁此蚌相持之日,以收渔人之利。若会、艾既除,其馀碌碌之辈岂足挂意?当草菅刈之,而长安以西亦可一鼓而收矣。”维大喜曰:“孟孙之意与我正合,但迩来张翼、廖化等因忿恚成疾,相继而亡,智勇兼备之士难得其人,谁为之辅翼者?”宾曰:“今国中虽无人,其豪杰之散佚于四方者尚多,但都督未之访求耳。宾知子龙之后有二人,乃征西赵统之子,一名赵概,字总翰,一名赵染,字文翰。此二人不惟武艺超群,且义气如山,兼有一幼弟名勒,宾视其形状磊落,器宇恢弘,真异人也。又有老将黄忠之二孙黄臣、黄命,臣字良卿,命字锡卿,亦义勇士也。宾曾与彼结为八拜之交。复有诸葛统军瞻有少子名宣于字修之者,亦吾蜀之名物也,胸中府库甚富,且深得孔明之秘传。前者瞻当出军之日,彼曾极谏不利,唯宜固守以待都督大军回。瞻因不听,以致大败,则其有智谋可知。若此数人,皆吾同志,倘物色以求用之,必得其死力矣。其军中外务,宾自足主持之。愿都督速行征聘,且事关非细,亦宜慎密。”姜维大喜曰:“天生孟孙,吾社稷不终墟矣,亦不负老夫生平所望也。”

维乃进军门,入见钟会,会正独坐沉吟,维缓言曰:“君侯之沉吟,得无有所筹算乎?”会曰:“可恨那邓艾小竖子,慢军违令,故行杀戮,犯我节钺,法所难宥。正欲请公求议,以除此倔强,不意惠临,实得大愿。”维乃佯为顾盼之状。会知其意,乃屏退侍卫,延维入密室,事以师礼,曰:“先生何以教我?”维曰:“老夫乃刀斧之馀,安敢僭议大事?今既蒙麾下不以亡国之虏视我,而以腹心相待,维敢不竭诚以效尺寸之愚,上报知遇之恩?且君侯所知夫猎者乎?今之猎者环堵而立,围场而待,前望界林,后顾西□□执弓石来钺,志在于麋鹿狐兔也。不虞□□□□□伏而出,威吓射者而去也。盖缘贪小利、忽近忧耳!今邓艾不过一介武夫,谬获小功,辄生骄懻,亦由其器量不宏,故少受即盈也。君侯用计制之,又何难哉?但司马昭久蓄不臣之心,必忌胜己之士。今君侯神武,即魏武不能过,况复谈笑灭蜀,威震臣主,功居不赏,窃恐虽欲图安,弗可得也。愚常计司马之与君侯盖英雄颉颃,势不并立者。敢问司马与君侯,权孰重,势孰盛?”会曰:“以司马之挟天子令诸侯,权统禁军,势居睥睨,予岂若比?”维曰:“势既不敌,祸且不免,欲图全身之策,又将安在?彼邓艾父子乃疥癣之疾,乌足介意?”会闻维言切中其病,神色俱变,唯垂首抚膝而已。维见可说,复大声曰:“君侯之智略,足胜司马十倍,乃事至不断,吾恐祸不旋踵矣。昔韩信犹豫,拒蒯通之言,自取赤族之惨;孙权勇决,从周瑜之计,以定鼎足之业。殷鉴不远,机难再得,唯君侯早计焉。”会乃攘臂而起曰:“司马氏欲图篡逆久矣,特以有一二旧臣与会在耳,吾即不能为今日之桓文,安肯从奸助叛以遗臭万年乎?倘伯约不吝相助,我当先剿艾贼,次伐司马,共平天下,以救苍生,始遂吾之素志。但恐全蜀之民未必归顺,唯伯约为之倡率。富贵之日,与公共之。”维曰:“益州地险民富,孔明每称为天府,今日为君侯所有,此实天假君侯以发迹之地也。今老夫当召耆硕旧臣,共图鸿业,则不惟鼎足之势成,而扩土兴疆,蚕食天下,所向无敌矣,何有于司马哉?使维异时得奉君侯辇毂入都,一睹先帝陵寝,吾愿足矣,敢望富贵乎?”会乃大发仓库,犒劳三军,据蜀称叛,假密旨以槛车收邓艾父子,并将士有不顺从者,悉囚之一室,以待事定剿除。此时邓氏既收,而钟会之势遂孤,计皆出于张宾而会未之知也。于是姜维深幸得计,以书密启于后主曰:

先帝创业垂统,几数十年。而遭时不偶,大臣元将相继而殒,于是朝无柱石,国无栋梁。贼国窥衅而窃发,今日伐我西鄙,明年割我右壤,祖宗社稷一日为墟,此皆臣等不致死力,以陷陛下于此地耳。今维与故将张飞之孙张宾,乘邓艾、钟会之有隙,授一诡计,则邓艾已除,钟会势孤,行将揭日月于复明,辟乾坤于再造云云。

张宾乃潜集诸旧将校,日夜计议。又访得魏延之三子魏攸、魏晏、魏颢,骁勇善斗,能用大刀,马谡之子马宁,有机警,善用槊,及赵府牧马帅汲桑亦谙于军务。济济英豪,俱得临时举用。向来张宾但知得钟会收邓艾父子,岂意将士不从命者亦囚禁之也。宾知之,大叹曰:“自古未有逆情违众而可以成事者。”乃语弟张实曰:“伯约老耄,计议颠倒,如何不止钟会囚众不从命者?大难将作,事不谐矣,亦天数也。”夜半,闻魏兵大乱,姜维方在军中与钟会议事,忽见四面火起,乱箭如雨,杀入营中。维知事必败,乃命子姜发飞报张宾等速逃,以图后举。维亦随为乱兵所害。事悉陈寿衍义内备详,兹不复附。张宾等见火起,急欲奔探消耗,而姜发忽至,语其故,众大惊骇失色,唯赵概扬声曰:“事既至此,大丈夫当从死中求生,岂可束手待毙乎?倘机会或可复得,顾在人立志何如耳!”张宾曰:“总翰之言是也。此乃玉石俱焚之秋,安可自投罗网?宜且避之,再作别计,以酬夙志。”赵概曰:“家眷不足惜,但幼弟勒乃先君之所钟爱者,必不可弃,谁能为我保护出城?”忽有仆汲桑在旁厉声而出,曰:“仆之为主,如手足之捍头目,安忍幼主遭难而不顾乎?吾当拼死保护出城,以报两世相待之恩。”众皆曰:“民德勇于自任如此,此儿得命矣。”汲桑将赵勒缚于背上,徒步而出。按:汲桑字民德,乃渭北之乐乡人也,雅不好书,性气刚猛,力敌万人,且步捷如飞,能追奔马。建兴元年,赵广因出屯兵,见巨人迹长二尺许,心甚异之,踪迹至一山窝,见桑方负一虎而出。广吃一惊,从骑皆为之骇跃。乃即挈之以归,厚加恩养,置诸亲兵以居辖下。昔府中得一羌胡鬣马,值价千金,以其性烈难驯,人皆不敢驭,乃以铁链绁于厩中。桑一见之,即去其链,跨之出入,如素所调良者,以是人服其勇,皆称为牧马帅。当日张宾、张实、张敬统众武士,护送各文武官员出城,魏攸、魏晏、魏颢兄弟曰:“吾等誓欲为国家图报效久矣,今日虽死,亦所愿也。我兄弟当劈开一路,众后随之。”于是拥众一齐向南门而出。

且说汲桑虽勇,终是背负一人,常欲遮护,不便于奔驰,乃竟陷于敌中。适遭魏将李明撞见,欲刺之。汲桑吼声如雷,人皆僻易,被桑一斧斫中马腹,将李明落马,又一斧斩之。后有张平望见桑勇,不敢向前,但指麾三军团团围绕,桑乃左冲右突,纵横乱斫,叱咤风生,杀得敌军人亡马倒,血染征衣。魏中一骑将在高阜处见之,引箭欲射汲桑,赵勒在背上看见,报桑曰:“避箭。”桑忙抢得一牌遮抵,前后箭如雨下,无一矢得中者,可见真命所属,百灵咸护。盖汲桑陷于敌中,非其不勇,固恐伤幼主而不敢冒锋刃耳!然敌人见其骁勇,亦无敢上斗者。桑正思脱身之际,赵染、赵概见桑不至,回身统率子弟家丁奋勇格斗,直入深处,卵翼汲桑以出。不移时,又见飞骑来报张宾等曰:“东门尚有不得脱者,但闻吾兵杀声震地。”宾猛顾曰:“此必黄良卿弟兄也,谁敢去速救者?”众未及对,怒起张敬,曰:“黄良卿兄弟乃吾姻戚,岂可坐视而不救耶?有志者随我以往。”乃挺一长矛,径望敌阵而去。马宁曰:“张季孙真义勇丈夫也,吾当助之。”赵染、赵概闻言,亦仗剑随往,蜂入敌中,救出黄臣弟兄之命。盖黄臣因乱中误听约令,错从东门而出,故与宾等不值,以致几为魏军所害。至是黄臣既出,却又不见了张敬。张宾曰:“吾弟平生好杀,必入敌丛深矣。我思之,非汲民德不可救也。”桑闻言,即持刀纵步如飞,入彼阵中。敌见汲桑向战之勇,各自回避,直到城下。遇见张敬正挺剑与魏兵接战,桑欲挟之以出,张敬曰:“待我慢慢杀尽魏贼,方消此恨。”桑乃力挽同回,见张宾等曰:“敌必来追,惟当速去。”宾曰:“近地皆魏管辖,必不可往,且到边方暂止,访求刘家诸殿下及王弥去向,以图会合,再作良谋。”众从之,径往张掖而去。后人有诗曰:

四七星官出蜀城,九良八杀六丁神。计罗五曜同离去,自此中原不太平。

又有诗赞汲桑曰:

天付英豪助晚刘,间生贲育到神州。他年逐鹿争王伯,捷足先驱孰与俦。

且说魏之监军卫瓘,乘便宜以收钟会,又追斩邓艾父子,遂欲擅威福以制服蜀臣,事亦前衍义备详。此时有人知卫瓘之意,急来报于诸葛宣于,宣于尚在家,乃曰:“吾之所以不去者,正为此事耳!”乃即伪扮为云游道者,直叩魏之大军中,来见卫瓘。其门客乃急止之曰:“吾闻卫瓘正欲诛戮蜀臣,今岂可自扼虎项而批其逆鳞乎?”宣于笑曰:“吾岂不自知!自幼习祖书,金木五遁,变化莫测。卫瓘岂能害我乎?且贾彪不西入以说窦武,则党锢之祸不解,吾岂可坐而不救乎?”乃直入魏军,谓其侍卫者曰:“吾乃西州隐士,欲见将军言机密重事,烦为通报。”其侍卫见说报机密事,即入中军报卫瓘。瓘命请入见,宣于乃飘然入内。瓘见宣于一表人物,秀雅不凡,乃即延坐,谓曰:“子有何机密以教不佞?”宣于曰:“愚夫久处山林,不预国政,近闻将军大兵压境,纪律甚严,声闻所至,无不踊跃感戴。仆见将军既成不世之功,当培其根本。且闻成奕世之业者,行必世之仁;建不拔之基者,立异等之方。前者钟、邓二公既谈笑以定西州,曾不于此时劳来百姓,抚恤疮痍,乃各妄行私志,肆意贪残以取灭籍,盖由量之浅薄耳!今将军坐收震世之功,不安绥其臣民,乃欲诛灭蜀臣之家,此则人民惊骇,各怀疑惧之心,翕然叛乱,吾恐祸生不测矣,窃为将军危之。古之圣君贤相,但以德服人之心,安有降而复诛,以及无辜乎!语曰:

不妄杀人者能君人,汤武之师是也。”瓘曰:“吾安有是心?皆人之妄言也。以先生旷世之才,下教不佞,敢不从命乎?”乃急出安民之榜,张挂于市,民心始安。瓘欲留宣于计议别事,而宣于已去,瓘遣人遍访求之,竟不得其踪迹矣。后人有诗赞宣于曰:

胸藏星斗妙无穷,智继先公并圣聪。未能协汉图仇晋,先说强臣脱众凶。

第三回 晋武帝兴兵伐吴

话说魏主奂咸熙元年,晋王司马昭命邓艾、钟会等西并巴蜀,平之,封汉主禅为安乐公,意在平吴篡魏。至八月病笃而卒,太子司马炎嗣为相国,袭封晋王,次子司马攸继与兄司马师后,封齐王。司马炎窃父馀势,专权擅政。见邓艾、钟会、姜维皆丧,遂有无君之心。朝廷士大夫半皆其党,魏主备位而已。贾充、卫瓘乃晋王心腹,日夕于帝前称颂晋王功德,宜法尧禅舜,以协众望。魏主见朝臣附司马氏者多,威权又盛,恐遭所弑,乃于十二月禅位与晋王。晋王司马炎即皇帝位,号为武帝,建年泰始元年,追谥祖懿为孝宣皇帝,伯师为孝景皇帝,父昭为太上孝文皇帝,其馀文武官员尽行升擢。封魏主奂为陈晋王,出居金墉城。以吴尚存,未封宗室。晋帝炎承三世之馀烈,将相同心,遂欲吞并江南,统一天下,乃与其贤臣太尉王祥、少保王览、太保何鲁、侍中荀勖、尚书令冯紞、裴秀、御史大夫王沉、司空荀顗、镇北将军卫瓘、护国将军王浑、鲁国公贾充、太傅王戎、尚书左丞张华、录尚书事山涛等,商议伐吴之事。冯紞、荀勖上言,以为吴有长江之险,魏武操、魏文丕数出师江南,皆无功而退。且吴未有衅,徒劳士马,不如养兵爱民,以俟其过,然后方可伐之。贾充尤以为吴国已历三世,根深蒂固,未易可取,乃亦曰:“百年之寇非一朝之能即平者,宜待有隙而进。臣所忧者在于西凉,不在吴也。”武帝狐疑不能决。会荆州刺史羊祜表到,言吴平则胡自定,宜乘孙皓酷虐,刑繁民怨,但当速济大功耳。朝议多有不同,久而弗决。羊祜闻知,叹曰:“不如意事十恒八九,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艰于后时哉!”独扬州刺史杜预、侍中张华赞祜之意。廷劝以为不宜听信文臣懦怯之言,速当伐取。吏部尚书山涛又言宜释吴以为外惧,乃曰:“吴固可伐,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姑留之以警众荡之心。”因是累月不决。一日,忽报吴国族子夏口督前将军孙秀与吴相不睦,率其部众来降。武帝见奏大悦,即下诏拜孙秀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会稽郡公。晋帝重封其职,欲以招来吴国将士故也。秀果感恩,复以书过江,招其御武将军何崇。崇见书,亦率部下五千人降晋,于路又邀其西陵督步阐,带其本部士马共同投晋,武帝乃封何崇、步阐俱为卫将军,仪同三司。吴主皓见报三处守督亡降于晋,心中大怒,诏命前将军鲁淑出兵收讨步阐。淑将众进逼晋弋阳郡。又命振武将军孙遵、扬威将军李承,帅兵五万攻晋江夏,再以奋威将军邵凯、招勇将军夏祥攻晋合肥。吴国内史孙慎将兵协取江夏,掠晋汝南千馀家。复乘胜侵其北陲,仇杀不休。

晋帝见吴兵连祸结,乃决意伐吴以安边鄙。未及发兵,会吴国九真太守董元有部将虞氾作乱。董元以兵剿收虞氾,三战皆败,元乃被杀。报入朝中,吴主遣将军牵弘讨之,大小数战,互相胜负,不能平服,因下诏征孙慎、孙遵回兵,共讨虞氾。鲁淑围弋阳,被王浑出兵袭破之,折兵大半而回。王浑又使孙秀招降夏祥、邵凯,邵凯复说吴国招武将军刘翻、厉武将军祖始,四人皆降于晋。晋皆重赏官职,以诱吴将。孙秀又上言可趁此伐吴,若使别立新君,爱民练兵,动之又难矣。武帝将从之,闻羊祜病笃而止。祜因荐杜预代其任。于是杜预上表言曰:“羊祜不先博谋于朝臣而与陛下共筹此计者,正虑朝臣多有异同之议故耳。凡今之事,自当酌之于心,须以利害较之。念兹伐吴之举,十有八九之利,实无一二之害矣,何得又言姑待来秋?若孙皓一旦惧怖,悔过迁善,内修文德,外严武备,补葺城邑,择人守治,如此则进不可攻,退无所掠,积大船于夏口,以遏水道,据长江之险,塞大岘之隘,明秋之计已无及矣。”时武帝方与张华围棋,一局未完,适见杜预表至,华即推枰而起,敛手以劝曰:“今陛下圣明神武,国富兵强,吴主淫虐,诛杀贤能,若往讨之,可不劳而定,何必疑焉?且昔赵充国初上屯田之策,汉廷众议纷纭,皆以为不可行,后来充国卒以此计克灭夷戎,汉帝以让群臣,尽皆伏罪,无敢答者。今平吴一事,陛下当以裁之圣断,何得与书生辈区区辨论其可否也?”武帝尚犹豫,探得吴主孙皓酷虐过甚,无辜诛戮大臣,荒游畋猎,幸华里,载其后妃、宫女千馀人西上,遇大雪,冻甚,兵士饥役死者无算,皆愤怨曰:“若遇敌至,便当倒戈矣。”丞相万或见众心不乐,与将军留平等谏之,吴主怒,乃杀或并戮留平及散骑常侍王蕃。大司农楼玄又好言祥瑞,幸者竞进,侍中韦昭以为皆民间奸伪,虚诳惑上之言,皓又诛昭。复遣宦者入市,强取民商货物,众不平者讼之于司市官陈声,陈声不知,执宦者绳之,吴主皓怒,乃执陈声,烧锯断其首,投肢体于四望亭。御弟孙奋谏争之,皓又杀奋,并诛其五子。以湘东太守张咏乃陈声之亲,嫌其讼冤,坐以西上之日不出算缗钱犒军,斩之。有会稽太守车浚,因郡中旱,上言求赈贷,吴主以为沽恩,执斩之。尚书熊睦上谏,亦并被杀。一日会宴,将中书令张尚等数臣子以刀镮撞杀之,身无完肌,人皆恸之。中书令贺劭患中风不能言语,皓疑其诈,锯断其头,徙其子贺循并家属等于临海。置立黄门郎十人为纠过之官,宴罢之后,各令奏群下阙失,或剥人面皮,或凿人眼目,刑滥法酷,朝野不安,上下离心。晋帝见此所为,遂决意南征。命张华下令,择日兴师,敕亲王司马伷为镇军大将军,督同伏胤、解系、刘沉、皇甫重等,帅兵出涂中;镇南大将军、荆州刺史杜预督骠骑将军石苞、振武将军罗尚、御夷将军唐郴、车骑将军陈骞、江夏相何恽等出江陵;建武大将军王浑同监军王戎、镇北将军卫瓘帅吴降将夏祥、邵凯、祖始、刘厉等出横江;平西将军胡奋督荡寇将军周浚、平虏将军马隆、折冲将军孟观等出夏口;又命益州刺史王浚领龙骧将军之职,督左右护军张泓、刘弘、傅仁等出巴东;广武将军唐彬督骁将张方、李肇、祁弘,将故汉蜀中将士出巴西;以太尉贾充为大都督、行冠军将军事,督杨济、杨珧等监运粮饷,随军纪功,指授方略。诸军既发,王浑之兵首克浔阳、濑乡、诸或,获吴威武将军周兴;王浚、唐彬合兵克吴西陵,杀其都督镇军将军留宪、征北将军成璩、监军郑广;杜预又进克夷陵,再拔江陵,斩吴督守王延。监军总督贾充见捷,使人上功于朝。武帝得捷,乃下诏敕贾充催督各路进兵,檄曰:“前者龙骧将军王浚、广武将军唐彬东下巴丘,与胡奋、王戎等合兵共平武昌,顺流长驱,当直造秣陵,与奋、戎等审量其宜,定其进取;杜预则静镇零桂,怀辑衡永一带,未可妄动。大兵既过荆州,南境可以传檄而定矣。荆州一平,预当分兵万人给王浚,七千人以给唐彬,使其东下。胡奋亦分夏口兵七千以益王浚,王戎亦分武昌兵七千以益唐彬,太尉充当移屯于项,总督诸兵,乘势蹙吴,毋得怠忽。”诸将帅闻晋帝颁诏,皆刻期分投望江南而进,未知何人首建大功。

却说初前羊祜都督荆州军事时,阴有平吴之志,闻童谣有云:“阿童复阿童,衔刀渡江东,不畏岸上虎,但畏水中龙。”祜以王浚小字名阿童,遂因其谣之谶兆,表荐王浚为益州刺史以应之。浚至成都,乃集兵士,缮器具,造大舰数百艘,长一百二十馀步,内可容千人,以木为遮城,上立橹楼,开门四向以便出入,前后可驰车马,如同平地,外绘鹢首兽头,极其雄丽。冀恐水怪,又造大筏数千,以合抱巨木为之,其木杮木屑循江而下,连络不断。吴国建平太守吾彦与蜀邻境,探知王浚大造舟筏,料是欲袭江南,因取其木杮木屑,呈奏吴主,言晋人无故置造船筏,必有顺流侵吴之意,宜早为备,乞增设建平之兵,以防王浚不时之举。晋人知吾建平有重戍,自不敢妄起谋吴之议,纵有不测,亦不能即至建康。吴主皓不听其言。至是,晋帝见王浚器具完备,授为龙骧将军,率水军由巴江顺流东下。吾彦探知消息,遣人连夜持表入奏,言晋兵四出,舟师已达建平,伏乞发兵遏守险隘。吴主闻奏大惊,急宣丞相张悌、侍中姚信、尚书诸葛靓、御史大夫薛莹、郭连、左司马滕攸等,大集文武于便殿,议退晋兵之策。张悌曰:“今晋兵分道而出,未易即退,必须大发精兵,亦分数路,星夜而往,拒住险要,方可保守武昌诸处不失。上流苟不急守,倘一为其所据,乘水暴风,便顺流而下,其势不可止遏矣,建康岂不危乎?”吴主依议,命镇西将军孙惋、水军都督留虑、振威将军谭鸾、张观、薛莹为监军,帅兵十万,敌司马伷之兵;使平寇将军张蒙、西陵守将张政、武昌监刘宪、宜都总备雷谭等,统兵十万,以敌杜预;再命总帅孙歆,以大将伍延为先锋,张咸、张遵、蔡珪、蔡敏等统兵八万,以敌王浑。歆得命,星夜领兵径到横江,布扎营垒,分守要害,其馀隘口,皆筑小城以守之。晋前锋将探得,报与中军元帅王浑知道,言吴兵守住各处险隘,难以即进,且宜扎定,计议而行。王浑依允。次日,亲往吴兵寨所,凭高观望。周匝看遍,回至营中,唤先锋应詹分付曰:“来日你可引兵五千,去攻吴寨。他若不出战时,可将襄阳大炮并火箭攻具打入他寨,吴兵被吾恼激,必然奋勇杀出,你可只望本寨而走,我自有计。”应詹领命而去。浑又唤前将军刘厉、后将军祖始、右将军徐嗣、左将军杨肇四将,带领精兵二万,往中路上两旁埋伏;再令护军王戎带夏祥引兵二千,伏于寨外左侧;驸马都尉王济带邵凯引兵二千,伏于寨外右侧,以备接应;监军卫瓘领兵三百,伏于高阜之处,但看吴兵追入埋伏之处,即放动号炮,竖起红旗,四下伏兵齐出。分付已毕,次早各去打点。先锋应詹领兵直扣吴寨前攻打。吴元帅孙歆见了,传令分付众军将曰:“晋兵初到,锐气正盛,且未可与战,只宜守住各处险要,不容此兵过江,便为上策。”众将士得令,各各守住寨壁,任其攻击,只是不出。挨至日午,应詹见攻不动,乃令架起大炮数个,一齐点着,就如天崩雷震一般,声闻数十里,火箭流星似发,一齐打入寨中。吴之兵众惊惶乱窜,诸将喝令守住,不得妄动扰乱军心。御虏将军张咸、横冲将军张遵见其攻极,乃入禀孙歆曰:“今晋兵因见吾等不战,故此发极,是欲激吾出兵耳。以吾二人之见,待晋兵至晚欲退之时,兵力将疲,众心必懈,那时一齐突出击之,定获胜矣。”歆曰:“此正以逸待劳之计,即宜行之。”三人计议已定,传令先锋伍延居中,张咸在左,张遵在右,蔡珪、蔡敏领兵接应,只待晋兵退动,即便杀出。各各严装饱食齐整。时将及申,只见晋兵旗脚望西而动,兵士皆起,一齐退去,应詹亲自在后。忽听得吴寨之中一声炮响,伍延领兵冲出,迫马当先,应詹慌忙接战,未及五合,张咸、张遵分左右两路杀出。应詹看见,将计就计,挥兵望本阵而走。吴将不舍,随后赶去。卫瓘在高阜上,见其追入伏所,一声炮响,红旗便起,只听得喊杀连天,伏兵四出,吴兵急退。后面刘厉、徐嗣截断去路,伍延、张咸向前冲杀,又被晋将杨肇、祖始逼至。吴将只得且战。看看至晚,王戎、王济率两枝接应兵马围杀而来,吴兵心慌,冲突不出。张遵奋勇当先,刘厉拍马截住,战未十合,杨肇挺枪又到,从旁杀入。张遵两头受敌,遮拦不迭,被刺落马,应詹一刀砍下其首。张咸惊惧,带马撞阵而走。杨肇看见,随后追赶。正将隔远,又被徐嗣前面阻住,咸乃回身与杨肇接战。方才交手,徐嗣从背后杀到,咸慌回头顾战,早被杨肇觑空,一枪挑于马下,急欲挣起,徐嗣向前又是一枪,可怜张咸、张遵二将俱被杀死。吴将伍延乘势冲出,吴兵大败,十停之中去其七八。急欲杀回本营,已被王浑、卫瓘、王济等围住攻打。蔡敏拼命抵住,晋将杨肇、刘厉等四员赶伍延不见,一齐拥至。蔡敏退入寨中,与蔡珪二人,只得保护孙歆走出寨后,向南望乐乡郡而去。走至五更,却好伍延也引败残人马寻到,合作一处而行,晓夜不敢少歇。看看日暮,孙歆传令:“人困马乏,聊少停息,再作区处。”方才驻马,忽听得炮声大震,鼓角齐鸣,滚出一彪人马截住去路,扬声大叫曰:“吴将何人?火速下马投降,免受杀戮!吾乃杨荆州前部大将周旨、伍巢也。我都督知汝等与王元帅横江相持,料必战败,要从此路而走,故先命我二人带领精兵来守,以擒汝等。汝今至此,有翅亦无所展矣。宜归大国,以保躯命。”孙歆听叫,大怒曰:“吾兵虽败,犹能力枭鼠贼,何如此狂罔之甚也?”乃谓诸将曰:“大丈夫临难毋苟免,岂可袖手以待阻截而受凌辱乎?谁人出马,为吾擒此贼奴,以报前耻?”伍延听言,即便勒马舞刀,冲过晋阵,晋将周旨挥刀迎敌。二人约出阵前,双刀并砍,四手齐施,一往一来争胜负,三回三转较输赢。一连战上二十馀合,周旨乃生力之人,精神愈倍,伍延战疲奔倦,架隔不迭,被周旨一刀背打下马去。蔡珪急来相救,已被伍巢抵住,伍延为周旨再是一刀砍死。勒马又来夹攻蔡珪,珪慌侧身迎敌,早被伍巢逼进,一把纽住,生擒而去。孙歆知势难敌,与蔡敏舍命撞阵,夺路而走,馀兵大半投降。周旨二人亦不穷追,只是招抚士卒,收拾衣械,回见杜预。

预自克江陵以后,兵威大震,于是湘沅以南及于交广邻郡,皆望风送上印绶。预杖节称制而抚绥之。乃与众将佐议乘势下吴,或谓预曰:“百年之寇,未可尽克,方春水生,难于久驻,宜俟冬间,更为大举,不亦善乎!”预曰:“不然。昔乐毅藉济西一战而并强齐,今吾兵锋已盛,譬如破竹,数节之后,当迎刃而解,无复着手处也。”遂指授群帅方略,约会径趋建业。忽报王浚兵至西陵,杜预即与之书曰:“足下既已摧其西藩,便当径取建业,讨屡世之逋寇,并吴越于一家。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王浚得书大悦,即自武昌率川兵顺流南下,径造秣陵。吴守将探知晋舟师将次浔阳,连夜差人持表入奏。吴主孙皓闻报大惊,慌令大将军陆景带兵十万,复合孙歆、蔡敏扎于浔阳,以拒晋兵。晋舟师前锋不能得进,乃入中军禀知王浚曰:“吴将守住江津,其兵尚盛,且宜少退,以俟后兵。”王浚曰:“非也。兵贵神速,今吴已失上流,孙次则于横江,心胆俱落。且努力一战,可破彼矣,何为退缩哉?”言毕,即挥军而前。哨船又报:“前面皆以铁链拦截江面,下制长锥,若趁风顺流骤进,恐船被坏。”王浚见报,传令兵士驱巨筏当先,以撞其锥,各将大火炬灌蜡烧其链,铁链果皆销,船舟无碍。备细载前《三国志》内,今不再录。吴将蔡敏见王浚破其截江之计,乃列船布阵,亲自贯甲环刀,立于船头之上,阻住北兵。王浚看见,恐军士畏怯,即自身披重铠,手执利刀,臂挽防牌,催船挺进,径望南船队中杀入。蔡敏大喝曰:“东吴平寇将军蔡敏在此!汝是何人,敢来撞阵?”王浚竟不打话,直望蔡敏船头而进,敏亦挥刀逆斗。两船相隔丈许,王浚以牌防刀,涌身一跃,跳过南船。蔡敏提备不及,被王浚一刀砍于水中。晋兵竞进,吴船奔溃。陆景看见,急令三军一齐出敌,于是各皆奋勇杀出,北兵稍却。王浚亲冒锋刃,激厉将士,殊皆力战。晋船高大,勇气愈倍,吴舟低小,当抵不住,须臾大败,尽望建业而逃。晋兵随后涌去,撞翻南船无数,生擒吴都督孙歆,直杀至小当阳,朱雀桁相近住扎。吴守将丹阳监督盛纪以兵来阻,方才将船布列于江浦之西,晋兵亦到。盛纪慌忙向前拒敌。两船未合,王浚亲至,见有吴兵前阻,乃挺身率众先进。盛纪大怒,挥刀来战,恨不得一下砍死晋将,乃尽力望王浚当胸奋砍。浚见刀至,急忙退躲。晋船高大,其刀正中船上,入木数寸,纪急拔刀,已被张弘赶上,一枪刺中肩坎,撞入水中。王浚船头看见,驱众并进,吴船避之不及,前者悉被撞破,在后者逃散,奔入建业,报知吴主。君臣听了,惊得面如土色,急议再起兵马拒敌。未知后来胜负若何,有分教:二十万南兵顷刻间俱送入长江波内,六十年吴国次第里尽并进洛邑都中。后贤有诗叹曰:

吴气将终晋气骄,艨艟飞渡大江涛。眼前亡国多遗恨,迄此潮声怨未消。

第四回 王浑王浚大争功

话说晋兵大胜吴兵于小当阳,败卒走回建业报知,吴王皓大骇,慌聚文武计议迎敌之策。丞相张悌曰:“事机至此,亦已急矣。非臣自往,则人不用命,晋兵难退。”吴王曰:“卿乃国之大臣,今若亲往破敌,须尽起倾国之兵以壮威。丞相宜谨慎方略,早报捷音,以副朕望。”于是大发京邑并各卫精兵二十万,以骠骑将军沈莹为前部先锋,张象、朱琬为大将,孙震、诸葛靓为护军,率舟星夜而进。两军遇于朱雀桁,晋将周浚当前锋,与沈莹战于建业之西,吴兵大败,张象望旗而降。朱琬、孙震恚怒,向前拼命力战,皆被射死。诸葛靓见兵败将亡,撑持不住,乃谓张悌曰:“事已败矣,大厦将覆,非一绳之可挽,丞相宜权避之,以作他日之图。”悌不从,奋身挥兵死斗。诸葛靓虑其有伤,亲往牵之曰:“存亡自有历数,非公一人所能支,奈何必欲自取其死也?”悌曰:“仲思尚不知吾心乎?今日正吾效命之日也。昔我儿童时,为丞相诸葛恪公之所识拔,心常负愧,至兹位极人臣,愿已足矣。每思不得尽忠之所,有辜明贤知遇之心,吾今以身徇国,复何道耶?”靓见其坚执,不得已放手流涕而去,张悌乃力战死于阵中,吴兵尽皆痛哭而散。王浚既获全胜,遂大张旗帜,顺流径趋建业。兵甲满江,金鼓震天,威势甚盛,吴人大惧。吴主孙皓见丞相已死,内无守兵,外无救援,只得分遣使命,奉书符往王浑、王浚及司马伷军前请降。十五壬寅,王浚舟过三山,王浑恐其抢夺头功,遗书邀浚过舟,共论平吴之事。浚扬帆直进,回报浑军曰:“风迅水急,不能少泊也。”是日,浚兵鼓噪入于石头。吴主皓见事去,乃面缚舆榇,诣其军门以降。惟薛莹、沈莹一文一武同侍吴主,其有姚信、郭连、滕攸、刘学等,皆乘乱避出,奔往建平、交广而去。王浚既受吴主之降,乃即入城,出榜安民,禁止侵掠,收其版籍。计得大郡四,小郡四十三,户五十一万三千,兵甲二十三万。正欲遣人赍送往洛阳报捷,未及起行。

次日,王浑以兵济江,约会王浚,回报王龙骧已受吴主之降,入城安民去了,不在营中。浑乃大怒,骂曰:“老贼何如是之魍魉也?汝为副将,吾为主帅,况诏敕受吾节制,今乃不待命令,辄敢擅专先受其降!且得吾屡破吴兵,斩戮守将,江中无阻,老贼始能扬帆直下。今乃窃夺头功,全无逊让谦卑之意,于礼何如?”其部下诸将见王浚首成此大功勋,恐赏赉居后,皆以言激浑曰:“吾等出死力首克濑乡,又败横江守兵,诛斩张遵、张咸,吴人势阻,故彼得以顺流长驱耳。今先受吴降,以抑元帅,是我任耕耘之劳,彼享见成之粟,正所谓徒得走狗逐兔之名也。”浑听言转怒曰:“昨者舟过三山,吾以主帅邀渠计议,渠故扬帆而去,诡言风急难泊,逆吾节度,即忤旨意也。此乃欲先入皇城以私其帑藏为利耳!须当疏之于朝,拟赃定罪,贬此老贼,方泄吾恨。”部下诸将又曰:“明公为大帅,奉敕节制诸军,柄在吾手。今王益州不钦帅命,当攻而枭之,以正违令之罪,焉用疏为,使彼得辩也?”浑依众议,乃整旗厉兵,欲攻王浚。早有旁人悯浚功高无罪,恐枉遭其害,急以其情报与王浚知道。浚亦怒曰:“吾身冒矢石,首克全吴,有功于朝廷,无罪于上下。王浑必欲怀妒来攻,吾当以直兵应之,肯束手待擒乎?”参军何攀闻知王浚欲拒王浑,急入谏曰:“今将军欲与王侍中构兵,的乎,否乎?”浚曰:“诚有是事。吾以无罪而见攻,何肯伏哉?”攀曰:“不然。今将军必欲与王侍中角力,则是逆旨,尽汝功高,徒为钟会之伍矣。且王公以天子命节制诸军,则将军亦渠所辖,部属同耳。不待其至而先受吴主之降,是己之意先曲矣。今将军既前事之错,复可逆旨以遏其众怒之兵乎?”浚曰:“吾为国尽忠,出师之日,亦奉诏命,顺流直造建业。众皆以为吴国未易即拔,吾乃奋不顾身,亲冒锋刃,须为火燎,体中数箭,获抵石头,缚擒伪主,剪百年之剧寇,使六合之澄清,功不细矣!兹不意反为人之所嫉,欲以兵刃加吾,其将奈何?”攀曰:“易也。今王侍中到此,所望者不过欲得孙皓以要其功耳!况斯时远近老幼皆知将军先破秣陵,首擒虚主,功入掌握之中灼矣。何以不将孙皓转送于王侍中之营,解释此事,庶勿致结怨乎?”王浚沉吟半晌,曰:“公言甚善,但恐彼不从耳!先烦公亲往一试,何如?”攀曰:“可也。”浚即令何攀为使,径至浑营以达其情。攀至浑军,参毕,王浑曰:“何参军何事而至?”攀曰:“今闻将军欲以兵攻王益州,事有之乎?”浑曰:“有之。王浚不过一刺史之职,圣上命其受吾节度,则是吾麾下一将佐耳!凡事须禀吾令,才是道理。昨者舟过三山,吾邀其议事,去而不顾,傲之一也;辄受吴主之降,私捡库藏,擅之二也;入城安民,传宣敕命,专之三也;欲赍版籍独奏捷功,罔之四也;利其宝物,收其兵仗,贪之五也。有此五罪,得不问乎?且又大开城门,不严兵卫,倘有吴军窃发,再贻后祸,其罪谁归?”攀曰:“将军言者是也。但往过之错,王益州悉知罪矣。三山之召,因风便利,急难回舟,故直前先摧强敌,以待将军耳!见将军与国家恩同休戚,义在至亲,故托以南征之重。王益州奋不顾身,为国先驱,其为国即为将军也。虽获吴主君臣,皆待之以俟将军之至,并无遣解苏释之尤,必尊将军转送洛阳,非有他意。今将军欲攻王益州,是以手击臂,自相残害,何益之有?且吴人见吾自相仇杀,乘机中发,窃又为将军惧也!”浑曰:“然则参军之意何如?”攀曰:“适王益州欲送孙皓叩营谢过,恐致见罪,故令攀先来拜见将军,将军可以恕否?”浑低首思之,乃对攀曰:“既参军以义教仆,仆敢不听乎?”于是何攀复来见浚,浚乃使人送吴主君臣至于王浑大营,浑乃受之。虽然止兵不攻王浚,只是心中思非己功,终不悦浚。仍复上疏劾奏王浚利孙皓之宝物,背受其降,不遵主帅,先入皇城,擅收库藏,纵军掳掠,私匿宫人,赃滥无算,且故逆节制,妄行晓谕,逆君抗旨,大无臣礼等因。疏奏未省,缘浑子王齐尚常山公主,势焰又炽,宗党强盛,有司阿附,咸奏帝请以槛车征王浚至京,拟罪发遣。武帝知其无罪,不许征收,但降诏责其不受制节并私盗库物之由,王浚乃亦上表自辨。表曰:

臣益州刺史王浚,蒙特受龙骧之职,得奉钦命,循巴丘,平夏口,顺流以攻武昌。至西陵复被手诏,益臣以兵,克平吴寇,故长驱直造建业,以十五日至三山。其时浑军远在北岸,遣使邀臣议事。彼时臣舟风迅水急,难以回泊,及于日中,兵至秣陵,薄暮乃得王浑所下文书,节制臣军,只可围环石头城,俟大兵俱集,方许攻之,及索诸军人名册定见。次早,臣欲率兵围城,适见吴主送书议降,臣恐吴人多诈,缓兵生计,乃罢围直宣以圣朝威德,吴主因是亲诣军中。臣以吴主且降,何得扬兵惊吓百姓?其兵人定见,非时急务,是以一时愚不及此,致彼谓臣为不受节制也。且事君之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设若顾嫌避疑,此人臣不忠之私,非明主国家之福。今知臣之愚概,乖忤贵臣,祸在不测,但臣之心,可剖之以示天下者。晓谕人民一事,时孙皓方图降首,其官吏将佐议论未甘,左右之人窃闻其因,乃放火烧其宫门,劫之以威。知其所为,臣慌亲至救灭,禁止安民,非有他意。且诸将之中,惟周浚先入皓宫,王浑先登皓舟,及臣浚至,无席可坐,若有赀宝,则浚、浑先以得之矣,臣何预焉?今年平吴,诚为大庆,于臣之身,反受罪累,惟明主哀之。

武帝览表,知浚受抑,但以初先敕彼受浑节制,故表俱不下。次后王浑监吴君臣入洛,南征诸将悉皆归朝伏命。王浚亦在京中,浑党有司官劾浚违诏大不道,请付廷尉,武帝不肯。王浑又论浚无功,皆出众等之力,浚亦辩论无已,帝乃敕命司隶刘颂,校其功绩长短以呈。刘颂希众之意,论平吴之绩,以王浑为上功,当封公;王浚为中功,当封职官。武帝亲问,以刘颂折法失律,降迁京兆尹。浑又上表争论不屑,帝不得已,乃诏增贾充、王浑封邑各八千户,进浑爵为郡公。以王浚为辅国将军,与杜预、王戎等同功,各封县邑公。诸将士各皆论功封赏。又差官吏册祭羊祜,加赠追谥,封其妻为万戚乡君,食邑五千户。王浚自以功大,为王浑父子党与所抑,每进见时,于上之前陈说平吴功绩,或不胜其愤怒,径出不辞,帝亦容之。益州护军范通乃浚之姻戚,因谓浚曰:“将军之功,美则美矣,然而迹所以居美者,未尽善也。将军旋旆之日,若能角巾退于私第,口不言平吴之功,人或称之,则曰:‘老夫何功之有?’此蔺生之所以屈廉颇也。”浚曰:“予始惩邓艾、钟会争功之事,惧祸及身,故不得无言,其终不能遣诸胸中者,是吾之褊也。”乃深谢范通而再不言功,伐时之人咸以王浚功重而报轻,为之忿悒。当有博士秦秀上表讼论王浚之功劳,帝乃左迁浚为镇国大将军。王浑常请浚饮宴,必严设备卫,然后见之,二人甚相避忌。后王浚因虑王浑党族强盛,恐被所害,因致仕告老归第,亦可谓善处分矣。再说晋武帝赏功以讫,乃赐吴主皓为归命侯,以其子为郎官,故吴旧臣皆咨访录用,吴之官属皆随才擢任。吴君臣一齐拜舞谢恩。时吴族降将、晋骠骑将军孙秀在旁,不胜忿恚,悲孙氏沦亡至此,因大悔向南流涕曰:“昔讨逆将军孙伯符以一校尉能开创大业,以成数世之勋。今嗣主失德,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时哉?”乃闷闷回第,形忧于色。其子孙会问之,秀曰:“昔信陵不归故国,薛公笑之,乃趋驾还魏以破秦兵,千载之下,人皆仰其芳名。今吾避祸至此,羁身寄迹,心实未忘本国。不意一朝吴国见亡,我心如割,不忍本宗沦没,是以悲耳!虽然不能复取,俟其有隙,吾必阴以图报司马氏也。”后来果坏晋家天下,秀为之始也。

一日,武帝见吴蜀皆平,四方无事,乃命设宴于殿庭,庆贺平吴,饮诸出征将士。文武毕集,乃先上酒称寿武帝。帝执酒垂涕曰:“此举实羊太傅之功,先与朕首创其谋,后有杜预、张华力赞成之。今幸平吴,诸卿皆在,惟羊太傅已殁,不得见也。”因深叹惜之。又谓杜预曰:“当日兴兵伐吴,众诸将士咸言一时不能即进,而大臣辈又皆以为不可轻进,宜俟明冬再议而行,独张华与卿坚执以为必克,朕固善之。及后又有劝朕宜且召回诸军,恐或一朝挫衄,虽腰斩张华不足以谢天下,朕亦以为未然。今乃幸而奏凯,汝三子之功茂矣。今日当尽欢而饮,毋得推拒。”贾充乃深怀惭愧,伏地谢罪曰:“臣愚昧,计不及此,孰若圣武神文,明见万里乎?”帝以其勋旧大臣,抚而慰之不问。当日宴罢,帝命询访江南遗臣,人以诸葛靓之贤上对。帝即遣人四下寻之,靓乃深匿逃避。其友或劝之仕,靓乃巽谢曰:“亡国之臣既不能以身殉国,又不能匡救其主,反欲为偷生之计以求荣,此诚禽兽之幸耳,吾何为哉!”遂拂袖而别,乃走匿于其姊之大宅中。姊乃其父诸葛诞之次女,与靓同胞,时为琅琊王司马伷之妃。帝访知在其家,遣使再四强之,坚不肯从。帝乃亲幸琅琊王第,乘其机以召见靓。靓闻晋帝至,乃逃于厕中以避之。武帝唤琅琊王之家臣,勒问其实,言:“诸葛靓汝等藏于何处?”家臣对曰:“臣等焉敢欺上?但渠闻陛下驾至,躲于厕屋中去也。”帝不忍捕,乃亲如厕侧,迫而谓之曰:“仲思何见避之深也?”靓不得已,乃出拜,俯首涕泣曰:“臣父得罪于先帝,避祸江东,实受吴禄。今家国俱亡,前既背于魏,今复负于吴,有伍员吹筼之耻,无豫让吞炭之风,思见圣颜,实怀惭愧,是以深逃避耳!”帝曰:“今吴、魏俱亡,天下已归一家,幸勿以为意。”即面授靓为侍中之职。靓不肯受,再拜固辞,乞归乡里。帝优容之,以全其忠。于是敝裘归乡,终身不游晋市,席亦不向晋而坐,偃仰甘贫,后数年终于家。其子恢为晋侍中。后人有诗赞曰:

智比殷微清比夷,一绳难挽预知机。厕前拒帝求归野,迹并严陵架足齐。

第五回 郴岭吴将败晋兵

晋太康元年,武帝以正月出师,四月平吴,五月引见归命侯于正殿,赐坐于偏殿。帝顾谓吴主曰:“朕设此位以待卿至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矣。”贾充见皓答语之意,乃亦问曰:“闻君在江南,凿人目,剥人面皮,此何刑也?”皓曰:“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充默然无答,深以为愧。武帝见皓言辞敏捷,似非愚庸失国之君,何一旦遽至于此?乃问其从臣薛莹曰:“孙皓以聪幼之资,承数世之业,何卒至于亡国?”莹对曰:“吾主因昵近小人,刑罚泛滥,大臣诸人皆惧不自保,常恐被诛,言路梗塞,此其所以亡也。”武帝善之,随命赐宴于别殿,给皓府第。时杜预与张华又上言曰:“吴侯虽已归命,尚有几处州郡未下,还当命将巡讨,招安抚按,毋致养虎遗患不便。”武帝依奏,分令冠军将军罗尚、左将军刘弘、右将军山简、先锋周旨、副将于钦、俞赞、皮初、应詹、护军刘准、刘乔、陶镕等,引兵十万,前往招讨岭南、交广诸处未下州郡。再命贾模持节,统领平东将军夏侯骏、左军副将解系、右军副将皇甫重、破敌将军辛冉、御敌将军李微等,引兵十万,招讨湘东、建平未下州郡。众将得命,领兵出朝,分头望二处进发而去。

且说广州刺吏陆晏,乃陆抗之长子,深通韬略,敏有祖风,闻知晋兵四路伐吴,乃大会诸守将士,商议国事。有副守滕修字显尤,极有智识,乃南阳西鄂人也。当下建谋曰:“可急会苍梧太守王毅、始兴太守闾丰等,一同起兵,共赴国难。”晏从其议,遂差使命往会二处。不数日,王毅、闾丰皆引兵来会。又有交南留守莞恭、帛奉,亦引精兵五万前来。众皆相见,礼毕,陆晏设宴款待。正在商议,忽然姚信、刘学、郭连、滕修等齐至。门上报入,陆晏见说,慌忙亲出接入。众叙礼毕,晏等急问江南事体若何,众人道:“晋兵分四路南下,兵马皆出分守,建康空虚,被川中王浚以大船顺流直趋秣陵,我主议降奉书出城,某等力不能挽,逃遁至此,欲会公等共赴国难耳。”众人听道,皆掩面大哭。滕修曰:“哭亦无益,事既如是,江南料必难保,兵亦不宜妄起,思已救之不及矣。且自商议此处之事。我等若能固守东陲,再寻孙氏立之,亦可以尽忠耶。”晏曰:“诸公且未可散去,不日晋兵即到此间,我广州先当其祸。若我一处能保完全,则诸公皆安如泰山矣。”姚信曰:“列位共是国家忠义、东南藩臣,但宜协心相助,共退晋兵,何忧不立功名乎?”众皆曰:“敢不效力以报仇耻乎!”席罢而散。次日,各来参谢陆晏,其佐二者上言曰:“倘吾吴国被破,晋君以诏书来招,主帅等其将何以处之?”陆晏曰:“我等世食吴禄,主上虽涉过虐,未有大罪,世守江东,奉祀宗社。今晋无故兴兵侵夺,心实耻之,纵虽国破,安肯受彼招安也?”王毅曰:“广州公忠肝诚可贯天日矣。今国君降首,为臣子者叨受禄秩,岂可苟图富贵,附仇以求荣乎?”陆晏又曰:“晋恃强必以兵马来此威赫,我等惟有战耳!此易于处者。恐假吴主单骑持诏来此,则又难处矣。各宜整兵伺候。”郭连恐众官或有解志者,复励之曰:“我等今日之来,正谓诸将军皆东吴豪杰、勋旧世臣,能报国仇,故远相投奔,免陷于不忠故也。”

正在谈论,忽然飞马报道,晋帝遣大将罗尚为帅,带领兵马十万,从长沙大道而来,不日将到广州界上,宜亟提备,免惊百姓。陆晏听报大怒,遂与众官商议守御战敌之策。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人,向前献计曰:“今晋兵从此一路而来,只须先差猛将一员,提兵万人,径往郴岭守住险隘,罗尚等虽有百万之众,六出之奇,亦不能飞越此地。然后某等再以馀兵分守各处要道,逸以待之。彼兵十万,坐延日月,粮饷困乏,自然退去。那时以奇兵击之,蔑不胜矣。既破其军,自然势振,那时徐议恢复,会合建平等处,庶几进可以报国仇,退不失为尉佗之职。”此人乃广州陆晏从弟,见任汀潮督备,总管南蛮校尉陆玄也。陆晏曰:“弟谋极善,但少一员良将前去,须得智勇兼全,方充此任,恐难其人也。”道声未绝,闪出一员大将,生得豹头虎项,狼眼狮眉,身长九尺,一抹紫色稀胡,膂力绝伦,丰标倜傥,乃吴郡宜兴人也,西陵旧督周鲂之子,姓周名处字子隐。当日见陆广州议守郴岭,叹难其人,乃出自荐曰:“小将才虽不堪,愿往彼处拒阻晋兵,管取不负所委。”陆晏听言大喜曰:“得子隐前去,吾始放心矣。”即拜周处为破晋先锋,以冠军将军莞恭为左翼,破敌将军帛奉为右翼,带兵二万,前往郴岭扎寨,以扼晋兵。三人即日点齐起马。临行,陆晏举酒饯众曰:“郴岭一要,乃广南屏障,非比小可,三位将军当善觑方便,不可忽彼轻出。”处曰:“某等自有方略。”晏悦曰:“南陲东鄙,可以百姓无恐矣。”陆玄又曰:“将虽可托,但恐子隐素性刚猛,被其所激,或因躁暴而遭算也。吾思未为全美。若再得一长者为之参谋,协助筹画,早晚酌议而行,方保无失。”晏曰:“然则何人可去?”玄曰:“只有中军司马诸葛慎,此人谋猷洞达,智识深宏,乃是诸葛子瑜之孙,敏有祖风,咸称长者。若使参赞军务,万无一失。”陆晏从之。遣人请至,告以其情,诸葛慎欣然领诺,一同周处等监兵起发。

按:周处字子隐,乃吴兴周鲂之子。少有膂力,不修德行,习恶无赖,一乡之中,悉被其害,人不敢抗,咸畏而憎之。一日闲行,见三父老过其门,而有长吁之声,问之不答。处乃追前迫之,三老曰:“邑有三害,流毒于民,故长吁耳。子问何为?”处曰:“愿闻是那三害?乞一指示,晚辈不知其详。”父老曰:“南山有白额之虎,每每噬人,过午则出,道路为其梗塞,一害也;长桥之下有一孽蛟,常时泛溢水浪,漂损禾稼,淹没房屋,居民不得安生,是以吁叹。”处曰:“适言三害,今止得其二,尚有一害,何又秘焉?”内一父老曰:“固有其一,不敢言耳!”处曰:“既皆相闻,讳一何为?”父老又曰:“非吾不言,虑见怒也。”处曰:“父老,尊长也,即有所杖,毋敢怒为,况以言教仆乎?”父老曰:“一为足下,横暴无行,靡所不为,屡屡恃势侵夺,民不敢忤,咸以为言,是邑之三害,子毋怪焉。”处乃叹曰:“人而不知己之过失,可谓庸矣。大丈夫为人所嫌若此,贻玷甚矣。”亟谢三老而退曰:“吾当因公去其三恶。”次日,遂入山斩其白额之虎。又没长桥之水,寻觅者三日三夜,乃获蛟,持其首而出,水害顿息。自此改过为善,德播远迩,州里交荐。吴主署处为广州别驾、牙门将军,寻改南蛮校尉。

至是奉陆晏令领兵把守郴岭,与诸葛慎同至关上,下定营寨,令人将各处险隘列栅叠垒守住。数日之间,罗尚、刘弘、山简等引大兵十万,不以为意,浩浩荡荡,扬然而进。将至界内,探马回报,前面郴岭关上有吴兵把截,不容前进。守将姓周名处,有万夫不当之勇,且须下寨交战,方可过去。罗尚听报,即令军士于平地之上立下营垒。次日亲自披挂,同一班将佐到于关下,周回各处探视一遭。但见峻岭层崖,千岩峭耸,壁立万仞,正所谓一人守险,万夫莫过者也。尚谓众曰:“天生此地如是之险,其馀各处小路亦皆有兵屯守,吾等来此,虽有百万之兵,亦无如之何也。怎能过得郴岭,以平交广?”正在嗟叹之间,忽听得关上炮响轰天,鼓声震地,关门开处,旗幡乱舞,一员大将手持赛雪钢刀,身跨追风骏马,威如熊虎,势似貔貅,喊摇山岳,冲下关来,背后莞恭、帛奉一齐杀至。罗尚等未及整伍,周处马以早到面前将近,轮起大刀,把晋兵劈头乱砍,杀死无数。晋阵中冲锋将军俞赞恃勇抢先来敌,拍马舞刀接住。二人挺出阵前,交锋比势,往来上下,战了三十馀合。忽听得一声响亮,刀过处,俞赞被周处砍于马下,晋兵尽皆惊惧。于钦待要出,被莞恭、帛奉乘势冲入军中,直望罗尚麾盖而进。罗尚措手不及,遂先落荒而逃,众将心乱,被吴兵奋勇竞进,杀得晋兵大败,弃甲丢盔,尸骸遍地,退走二十馀里,方才住扎。计点人马,折了大将俞赞、兵士万馀。罗尚骇怒,即欲具本奏请添兵大剿。先锋周旨曰:“主上命公为大将,征次交广。今才一战,即便惊动朝廷,有乖付托经略之任,诸大臣岂不见笑乎?明日还当整兵再与决战,胜则乘势夺取郴岭,大功可成矣。仍又不胜,然后上表未迟。”罗尚乃集众商议次日打关出战之计。山简曰:“来日当用埋伏诱战之计,以破吴兵。应将军引兵一万,伏于寨左;皮将军引兵一万,伏于寨右;于将军引兵一万,伏于中路之左;陶将军引兵一万,伏于路之右;周先锋引兵一万,向前出战;刘弘将军与主帅引兵二万为后队,径去打关。待周处出马之时,先锋可尽力与之合战,至中间乃佯输而走,使彼不疑,必然追赶。俟到中路,我则放炮为号,伏兵截出,四面围住,可获周处矣。”众皆大喜曰:“此计甚妙,可即分付,勿得有泄。”次日五更,结束齐整,平明出寨。周旨与罗尚亲至关下,扬威大骂,炮声震动山岳,激恼吴兵出战。周处即欲下关,诸葛慎曰:“彼军叫骂而索战,是中有计而故激我也。关上有我在此,不须挂意。但将军要战,亦宜谨防,免被所算,不可自暴。待至日午,人马少倦,方可下关。今日再胜一阵,彼则不敢仰视郴岭矣。”于是扎住不动。晋将周旨见无战意,命架起襄阳大炮,打上关去。关上之人大笑不理。挨至近午,旨命军士裸衣而骂。周处忍耐不住,入见诸葛参谋议曰:“可恶晋人十分无礼,吾当下关斩却晋将,以泄辱骂之气!”诸葛慎曰:“彼骂只彼自见,我何闻焉?不须计较。但今亦可以出击矣。将军如能斩将,则彼军丧胆,可乘胜追赶,使其惧我;如不能斩将,彼军逃退,必是计也,可住兵莫赶,上关再议,千万谨记。”周处领诺。又唤莞恭、帛奉二将:“带兵一万下关相助,看紧慢而行。若是周先锋得胜,你二人从后缓缓而进,以惊敌心;倘有伏兵,你等在后夹而攻之,亦可破矣。”对众分付已讫,关上炮声震起,周处带领精兵五千当先下关,就如天神腾空飞降一般。周旨见其势猛,知是周处,严兵以待,马头将到,高声先叫曰:“来将莫非周子隐乎?吾乃周旨,原与将军皆是一家,今有一言相劝,肯容纳否?”处曰:“请试言之,如其合理,肉眼相看。苟不合理,即诸葛子瑜之与孔明,初未尝以手足之情而忽于国事也,何况同姓乎?”旨曰:“非敢别有所启,但今吴国天禄永终,旺气在晋,故一战而不能保全宗社。今将军与诸英俊,虽有报国之忠,奈何无主可事,不若同归大晋,效马援、窦融之于汉光,列名云台,不亦美乎!”周处曰:“吴主性虽执虐,未闻大过。汝晋挟威侵伐,吾等僻守东南,存奉吴祀,以尽臣子之本心,汝辈何又贪婪不足,来此欲勒我等?今但出马交战,以别雌雄,馀情不必多言。”道罢策马而进,周旨亦舞刀相迎,二人各施英勇,奋抖精神,直杀得天昏地惨,日黯山迷。恶斗上四十馀合,周旨思欲诈败,虚架一刀,却被周处力大,一下拨开,收之不及,刀已砍中肩窝,伤其一臂,弃刀而走。吴兵喊声大震,潮涌而进。罗尚、刘弘见处势猛,连日斩将,不敢捺阵,各自望阵后而逃。晋兵无主,遂皆大败,哭声动地。比到伏所,于钦、陶镕未得号炮,不曾打点,见周处骤至,主帅等如风奔走,后面恭、奉二将又至,乃亦抽兵退走。吴兵知其不敢拒敌,放心追杀。晋兵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胜算。追上三十馀里,夺其寨中辎重粮料,乘暗收兵,搬上郴岭关上。

罗尚扎下寨栅,计点人马,折兵万馀,周旨又坏一手,行粮尽失,只得连夜使人上表奏入洛阳,按兵守定以待周旨不提。再说贾充之侄贾模同夏侯骏等,领兵徇讨湘东未下州郡,兵至建平界上屯扎。探马报入与建平太守吾彦知道。彦字士则,乃吴国吴郡人,素有智谋,深通兵法,前知王浚造舟,必有伐吴之谋,取江中木杮奏呈吴主。吴主不信,彦乃增葺雉堞,修补城隍,炼器缮甲,以俟调用。及王浚兵至,知吾彦有能,整饬预先,防备严密,未易以克,不敢攻打,乃弃建平,径下江南。是以吾彦守住此郡,未敢擅离。然而晋主未能得其归附,故此以兵前来徇讨。吾彦得报,即召僚属共议曰:“今虐晋恃强,无故逞势,凌伐吴国,我等世受君禄,岂无报主之心?今宗社虽倾,有兵来此,亦不可忘身背本,以事仇敌,须当协心守御,以尽我等之职。”湘东太守滕条曰:“今晋兵恃多,初到此间,以为建平地狭城小,必然不放我等在意。可乘其初至,军心未定,即往攻之,必获胜也。晋兵一败,此城自可守矣。然后遣人会合广南诸处之兵,据守数郡,共图恢复,亦盛事耶。”彦深然之,遂点三军出城以拒晋兵。彦乃全装披挂,严明队伍,手执长枪,身骑高马,亲出阵前。三通鼓罢,两甄对圆,只见晋兵门旗开处,夏侯骏头顶金盔,身穿绣袄,贯披铺鳞密甲,执着斩马大刀,坐下赛龙驹,悬挂狼牙箭。背后中军麾下,主帅贾模亦穿飞鱼绣服,上戴束发金冠,腰系蟠龙玉带,左有辛冉,右有李微,分为二阵于两翼。夏侯骏挥鞭高声叫谓吾彦曰:“我大晋国主以仁义相招,今天下一家,降者概行重用,吾公何得执迷乎?”彦曰:“我国君臣无有罪过,与汝鲜仇,何为见伐?且我等世食吴禄,奉命守城,未闻擅自委职以城池与人者也,不必多言。”遂拍马望晋阵中杀入,左甄上破敌将军辛冉挥刀跃马来敌。二将于阵前刀枪乱舞,人马交驰,往来冲合,将及战有一个时辰,未分胜负。晋右甄上御敌将军李微,见辛冉战吴将不下,勒马杀出,双来夹攻吾彦。彦挺枪左右抵敌,全无惧怯。正战之间,只见晋兵阵后纷纷大乱,一彪人马杀至,乃是吴兴人氏、湘东太守滕条前来接应。晋兵两头受敌,队伍错杂,混入中麾。贾模原是文官,见之胆怯,带马先走,众皆慌窜。夏侯骏止喝不住,急望后阵来敌滕条。李微见乱,心慌无措,被吾彦一枪刺中左臂,逃入阵中。辛冉禁兵不止,亦败而走。吾彦不赶,拍马去助滕条,合攻夏侯骏。骏料撑持不住,弃敌往报贾模。吴兵得胜,从后掩杀。晋卒望风而遁,道上死伤连络,号声聒耳,闻者酸辛。退三十馀里,折兵一二万。吾彦不赶,收兵入城,贾模扎下营栅。次日,夏侯骏搦战,又被吾彦出奇兵破走。辛冉等轮流更迭,连日引战,俱不能胜。知得二太守有谋,一时非兵力之所可服者。贾模乃亦具表,遣人连夜奏入洛阳,不数日到京。武帝设朝,黄门传奏两路征讨东南主将罗尚、贾模有本,言广州太守陆晏、建平太守吾彦各守吴节,以兵拒守,反为所败,俱各折兵损将,乞详定夺。武帝见二处本至,心中忧恼,急聚众文武商议曰:“今吴之遗臣据守广、建,不肯归顺,必须再遣兵将,大行征讨,方可得下,事将何如以处之?”张华出班奏曰:“诸处守将不肯即下者,欲尽其为臣子之忠心耳。此义士也,不宜逼之以威。今其旧主见在此处,何不令其修书慰谕二处,召其归顺?陆晏、吾彦乃明哲贞良之士,见主之书,必然来降,何须频为战斗以伤物命乎?”武帝闻奏大悦,即差官宣召归命侯孙皓入朝。武帝谓之曰:“今广、建二州守将拒命,不肯归附。卿肯招之使来否也?”皓曰:“此事不难。二子素秉忠义,臣且来归,何况彼乎?容作一书晓谕二处,量其必听臣言,不必事于兵革。”武帝喜悦,慰令修书,送皓归第,赐以笺启。皓修书写毕,使人同官使呈上武帝看过,遣亲人持去与湘东、广南诸处。先至建平,吾彦见书,再拜拆封而看。书曰:

向因寡君不德,皇天弗佑,势时俱失,兵力两疲,以故归命大朝。迩闻众卿婴城固守,能摅委质之诚,甚启丧元之愧。奈何伤杀颇多,生命涂地,在将军固为尽忠,于皓身则为加罪。且皓不肖,今已捐国,卿欲为谁守哉?争且无名,战为拒逆。西蜀、全吴尚不能抗,区区欲以广、建之地与巨国争衡,岂不昧乎?书至之日,将军可卷甲来洛,愈见忠心。庶得以保全赤子,苏豁黔黎,又将军之慈惠也。太康元年八月日故吴主归命侯皓书

吾彦读毕,流涕再四,泣谓僚属曰:“今吴主既有书来,吾等焉得不降?欲谁守乎?”于是遣人送使者,将吴侯之书送至贾模营中,令其转达广州陆晏、王毅等,待其有知会文书来到,我等皆卸甲归从。贾模大喜,令人备快马送使者星夜往郴岭去见陆晏等。使至,呈上书启并吾彦之书。诸葛慎、周处等看书意,各皆泣下,涕泪沾衣,即使帛奉赍书至广州去见陆晏。晏与陆玄、滕修、王毅等正在议事,忽见帛奉将书来至,告以其事。众守将并奔臣等同看其书,掩面痛哭一场,尽皆收拾人马,径望郴岭进发,合周处,出长沙大道至建平,会取吾彦、滕条,一同入洛,拜见故主,共归于晋。于是湘、广悉平。贾模、罗尚等委将安民,班师回洛阳,朝见伏命。武帝大悦,重赏士卒,加升众将官职,众将入谢。武帝因问吾彦曰:“吴国何以卒至于亡?抑由为君之不仁也,为臣之不智也?”彦对曰:“吴主英俊,宰辅贤明。”帝笑曰:“如卿所言,宜乎无亡矣。”彦曰:“天禄永终,历数改易,非人力所能为也。”帝善其言。后宋业公寇准遭贬为雷州司户,过建平,历广南,有诗赞吴、陆二公之庙,录此:题吾彦祠诗

驻马含睛盼建平,追伤吾彦守亡城。当时多少吴臣子,谁似将军尽赤心。

题陆晏陆玄诗

孤臣遭贬郴岭关,追想忠良涕泪潸。吴将若能如二陆,江南焉至遂沦亡。